他回到大队部时,天已经基本上黑下来了。 屋里点着一盏油灯。榴花仍被反捆着,坐在一张凳子上。高连成已经不在了,老队长一个人蹲在门边吸烟。看到罗先河进来,他站起身,瞥了一眼罗先河手里的饭盒,说:“小罗,我走了。今天夜里辛苦你,你在这里我放心。”他看了看捆坐在那儿的榴花,叹了口气。走出门,又停下来,回头对罗先河说:“连成等一会儿可能还会来。”说完踢嗒着脚步回去了。 罗先河一时没来得及理会队长最后一句话的意思。他走到榴花背后,心里又一阵狂跳。油灯火头比较亮,公家点灯没人省油,他清楚地看到榴花双手已经成了紫色,被一根绳拉紧了穿过脖子后面的绳子高吊在背后,赤裸着的双臂上绳子陷进肉里。罗天明心里再一次赞叹高连成的捆人技术。同时一种深深的怜惜之情袭上心头。他强压住心头的乱跳,说:“榴花,我帮你解开吧。你休息一下,先喝口水,吃点东西。” 榴花回头看了他一眼,摇了摇头,说:“我不想吃。”停了一下,又说:“小罗,谢谢你了。你不要给我解绳。老队长刚才说高连成等下还要来。他要看到你把我放开,会找你的麻烦。” 罗先河心头的火一下窜了上来,大声说:“他来怎么样,难道人可以不吃饭,不喝水,不上厕所。”说着就上去动手解绳,刚解了一下,他心里一动,仔细地把高连成捆的绳结看了一遍,默记在心里。这才把她完全解开。榴花这次没有劝阻,双手自由以后,她握住手腕揉了一会儿,到屋里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,咕咚咕咚喝下去。然后默坐在凳子上休息。罗先河把饭盒递过去,说:“少吃一点吧。” 榴花轻轻摇了摇头,没有说话。罗先河又说:“里面有鸡蛋,你就吃两个鸡蛋,好吗?” 榴花抬起头认真看了罗先河一眼,罗先河分明感到她眼睛里突然亮了一下。“是队长家大婶做的吗?”她轻声问。 “是我煎的,我不会煎,可能没煎好。” 榴花再次抬起头,眼睛水汪汪的,久久地注视着罗先河。突然拿起饭盒,打开盒盖,用筷子夹起鸡蛋大口吃起来。两行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。吃完以后,她又喝了几口水,上了一趟厕所。然后回来站在罗先河面前,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,说:“小罗,你会捆吗?把我捆上吧。我休息了一会儿,现在好多了。” 罗先河现在当然知道怎么捆,高连成简单实用的技术给他的印象太深了,他自信现在可以把榴花捆的和刚才一模一样。但他抑制着心里的冲动,说:“我就不,我就要等高连成来。他能把我怎么样。” 一会儿功夫,高连成从外面进来了。他一见榴花已经松了绑坐在那儿,就劈头问罗先河:“怎么解开了,为什么不捆起来。她是现行的坏份子。跑了你负责?” 罗先河对这个痞子已经憋了一下午的火,他故意不看他,轻描淡写地说:“等下捆。怎么拉?你想不让她吃饭、喝水,把她捆死呀?” 高连成给顶了一下,有点意外,他眼睛翻了几翻,一下又不知怎么回 答。停了一会儿,他说:“小罗,我是连长,你是班长,你要听我的命令。她吃完了没有?要是吃完了,马上把她捆起来。” 罗先河腾地转过身,直视着他,一个念头蓦地出现。他想起知青里流行的光棍气。他自己这种气息并不重,平时也不太多参与打架,但他现在决定做出这种光棍气,他知道农民一般都怕这个。于是他突然咧开嘴大笑起来,说:“老高,你是什么吊毛灰连长。你在部队就是个大头兵。别跟我来这一套。怎么样,哪天我们摔一跤,哪个赢哪个做民兵连长。”停了停,又轻描淡写地说:“不就是个吉榴花嘛,跑不掉。你老要捆她干嘛,有私仇是不是。” 农村的民兵连长确实毫无等级上的权威,实际上也就是一个一般村干部。但高连成很重视这个,听了这话十分恼火。而且他没想到平时看上去老实的罗先河会这样。他一时愣在那儿,不知如何是好。他知道知青里分两种人,一种人希望升迁,如做干部,入党,参军,调到县城工作等等。这种人很注意和农村干部搞好关系;另一种人根本不指望,就乾脆胡来。经常闹出事以后拔腿回城,过一阵再来。上面又有政策保护知青,农村干部拿他们没办法。前一种人很少,后一种人要多得多。他突然意识到罗先河其实是后一种人,感到一阵头皮发紧。想了一下,他决定还是拿出政治这个杀手锏。他说:“小罗,你别开玩笑,这件事公社很重视,她是现行的地富向党攻击,性质严重。要是不把她捆起来,你们坐这里倒象谈天调情。” 最后这句话很恶毒,榴花身体轻微摇动了一下。但罗先河已经打定主意跟他玩光棍,立即顶回去:“你他妈的今天是你调戏吉榴花。你当我不知道。老子家是工人阶级,怕你个逑。” 高连成一下脸色变白,他知道罗先河是故意跟他为难了。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小子会这样。他想了一下,决定还是不能马上得罪这个混小子,他于是又赔下笑脸,说:“小罗,开个玩笑,别当真。我走了。你说了等下把她捆起来的,我相信你。” 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。 屋里一阵很长时间的沉默,榴花走过去拿起绳子,交到罗先河手上,柔声说:“小罗,我永远记住你的恩。你现在不要再犟了。把我捆起来吧。捆一夜都行,等下你困了就睡觉,我就坐在你旁边,明天早上我喊你。” 罗先河心里一阵激动,他一点都不怕高连成。但要坚持不捆,他又实在抵抗不了内心的诱惑。他内心里斗争了一会儿,自己对自己说,先捆一阵,等下再解开。这样想着,他接过了绳子,榴花背转身去,静静地等着。罗先河按高连成的方法把榴花捆了起来,将绳搭在肩头,从腋下穿回,在赤裸的臂膀上捆两圈,穿过颈子拉下来,将双手交叉捆绑向上吊起。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亲手捆绑一个女子,既激动紧张,又有一些内疚。煤油灯射出柔和的光,他捆的很慢,绳子勒紧双臂和手腕,绳结简单匀称,使眼前的肉体异常美艳。捆完后他呆呆地看着,整个灵魂堕入痴迷之中,但冥冥中灵台不昧,心里又有些内疚,觉得对不起榴花。他醒了醒神,问榴花疼不疼,榴花说不疼。然后就自己坐下来,说:“小罗,你也坐下。我把我跟高连成之间的事都告诉你。” 随着榴花的叙述,罗先河才知道原来高连成一直在打榴花的主意。就在前几天夜里,他还跑到榴花家里敲门。榴花有自己的小家,不和公婆住一起。男人被抓走以后,她白天回去照顾公婆,晚上还是回自己的屋,高连成就老是来骚扰。今天下午休息时他来找榴花,威胁说要给她公婆找麻烦,暗示他今晚还要去,要榴花给他留门,接着就发生了后来的事。罗先河本来当面顶了高连成以后,心情已经好了一些,听了榴花的叙述,不仅怒气又渐渐升起。他在心里寻思,如何找两个知青同伴,什么时候寻个茬口狠狠揍高连成一顿。想着其他知青,他脑子里忽地想起一件事。有一次林雁来这里玩,罗先河他们送她走的时候,在路上遇到高连成。高连成当时涎着脸说了一句:“看城里的姑娘身上有多白。”想到这里,罗先河突然有了主意。他说:“榴花,明天到了公社,你不能不说话,让高连成一个人说。公社问你,你就把今晚跟我说的全讲出来。我现在想到一个办法,明天一定能帮你。” “什么办法 “现在先不告诉你,你要相信我。现在你先休息,明天一定要有力气说话。” 说着他走到榴花身后给她解绳,说:“我已经捆过你了,明天到公社高连成要提这事,我有话说。总不能让你绑着睡觉。” 榴花揉着两个手腕问:“你不睡吗?” “你睡上半夜,我睡下半夜。下半夜高连成不会来查看” 就这样两人轮流睡了半夜,榴花伏在桌子上睡觉时,罗先河关了门到屋外守着,同时把他的计划仔细想了一遍。半夜时分榴花醒了,她要罗先河把自己捆起来然后去睡觉。罗先河不肯。也伏在桌上迷糊了一会儿。天蒙蒙亮时,他站起来对榴花说:“我现在出去办点事,很快回来。我走的时候还是把你捆起来。预防高连成一大早来看,行吗?” 榴花点头说“当然行,你捆紧一些。别给他看了有话说。”说着跑去拿过绳子递给罗先河,背转了身对着他。罗先河拿着绳站在她身后,突然意识到对自己来说带有奇迹性的这一夜就要结束了。他夜里想好了帮助榴花的办法,也想好了往死里狠揍高连成一次的计划,原来矛盾复杂的心情渐渐化解,歉疚心情也已消失。一种单纯的享受美好时光的意识占据了脑海。他仔细地把榴花反背双手五花大绑起来,这次绑的更紧一些,他心里有一种异常酣美的感觉,又有一丝怅惘。他知道眼前的美景很快就要消失了,而且永不再来。他绑好榴花后,就这样一动也不动站在她身后,看着她身上美丽的绳结,她的高吊的双手。榴花也不动,一直就背着手站在他身前,不知在想什么。 过了一会儿,天又亮了一点。罗先河扶着榴花坐到凳子上,走到门口回头又仔细看她一眼,然后飞奔出村,去找林雁。 很多年以后,罗先河回想这事还是暗暗好奇。他一生是一个本份实在的人,从未用过诡计。那次就为榴花用了一下,居然大获成功。他觉得这不是人力,一定是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帮助。那天上午,他们三个人,队长、高连成还有他自己,带着榴花赶往公社时,林雁按计划在路边出现了。她和罗先河打招呼,假装没看见他们三个人,问罗先河这么一大早到哪儿去。罗先河说,有一个纠纷要到公社解决。他们两个人,一个说对方是反革命,一个说对方调戏自己。说着指了指高连成和榴花。林雁看看他两,突然指着高连成说:“肯定是他调戏妇女。上次我去你们那儿,他看到我说下流话。” 高连成吓了一跳,说:“哪有这事,你别乱说。” 队长疑惑地看着罗先河,罗先河假装在回想,然后突然想起来的样子,说:“是有一次。老高这家伙经常说下流话。不过他好像是开玩笑,调戏女知青他不敢吧?” 林雁说:“你们男的觉得是开玩笑,可是我们女的受不了。我回去气的几天吃不下饭。好,我跟你们去公社,把这话说给领导听,看算不算调戏。” 这一下高连成紧张起来,他有一点记得见过林雁,当时说了一句什么,但究竟是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。他知道自己经常和女人开玩笑,故意调戏也是常有,对女知青虽然不敢,但说一句什么滑边的话完全可能。这女知青要一口咬定他调戏,那可是够他受的。他正在脑子里乱着,想不出主意的当口,就听罗先河轻描淡写地说:“好,那就一起去。”高连成在心里把罗先河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,但无法可想,只好带着林雁一起去公社。 后来的结果和罗先河预料的差不多。高连成本来打足了气,要用政治牌把榴花往死里整,捎带也把罗先河往泥坑里推一下,现在冷丁冒出个林雁,弄的他方寸大乱。领导要他陈述时,他虽然仍是乱用政治术语,但因为魂不守舍,讲的前言不搭后语,听了让人起疑。接着榴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。那杨书记本是个极左分子,想借机会在公社干部面前显示一下政治立场坚定。但听完高连成和榴花的陈述不仅皱起眉头。接着队长和罗先河的说法都对高不利,最要命的是林雁指控高连成对女知青说下流话,顿时使事情的性质起了变化。那时中央为落实知青下乡的政策,使知青能安心,下发了一些相关文件,责成地方政府保护知青。公社干部最怕这方面出事。少抓一个反革命上面又不知道,多出一个调戏女知青的事上面可是要过问。公社领导的政治前途就要大受影响。于是最后的决定是,榴花批评释放,高连成党内警告,民兵连长留任察看。对林雁说了一大堆安抚的话,要她接受高连成没有调戏,只是开了一个不适当的玩笑这个解释。并让罗先河劝一劝,这件本来极为麻烦的事就这样戏剧性地解决了。 罗先河本来以为,那一夜的奇迹永远不会再来。可是他没想到,那一夜竟然是一段梦境般的美好时光的开始。 几天以后的一个旁晚,罗先河又一次坐在河边看着黄昏的水面,榴花刚好提着个篮子路过。看到只有罗先河一个人,就慢慢地走过来,沉默了一会儿,她说:“小罗,那天的事多亏了你,要不然……” “没什么,”罗先河打断她:“高连成那个狗东西,我就看不得他欺负老实人” “小罗,我也不知咋谢你,我想请你喝碗酒,可我家里成份不好,不敢让你到我家去。” 罗先河想了一下,站起身来,说:“行,我就去你家喝酒,我不怕。我又不想入党提干,我怕什么。” 两天以后,榴花忙了一个下午,包了韭菜猪肉饺子,炒了一碗大葱鸡蛋,一碗青椒菜瓜,打了一斤老白干。这是那个年代农民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。她送了一大碗饺子给公婆,就回来招待罗先河喝酒。罗先河喝了半斤酒以后,有点上头。他红着眼睛看着榴花,榴花也喝了点酒,两腮红红的,越发清秀迷人。罗先河几天来一直在想一件事,本来只是心里想想,并不准备说,现在借着酒力突然说了出来。 “榴花,有一件事,我很不好,你不要见怪。” “什么?我怎么会怪你。” 榴花奇怪地问。 “那天夜里,我本来不应该再捆你。我其实一点也不怕高连成来查看。我……我是……” “啊,没关系。我知道,你也是民兵。那时公社已经定我是反革命事件,你当然要这样做,我一点也不怪你。” 罗先河摇摇头,说:“不是的,我是觉得你被捆起来特别好看。我是……是故意想捆你。” 榴花不解,有些疑惑地看着他。罗先河既然已经说开了头,于是乾脆敞开了心胸,把他小时候如何看到捆女交通员的小人书,如何渐渐有了这样的爱好说了出来。他说自己从来没有看过被捆起来的女人,更没有想到过会有机会亲手捆一个女人,那天高连成把榴花捆起来,他虽然很恨高连成,但看着榴花被捆着的身体还是很激动。以至后来把高连成赶走之后,又找借口把榴花捆了两次。他为此一直负疚,觉得不该对一个落难的可怜女子那样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