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是什么人!你算什么东西!你一个地主的闺女,富农的儿媳,男人劳改犯。狗改不了吃屎。你就是小地主,小富农。你敢骂我!你敢骂GongChanDang!你就是反革命!你诬告我,就是反革命行为。” 罗先河浑身一激凌,顿时紧张起来,他马上想到这是在说榴花。他快 步走过去一看,果然看到榴花站在人丛里,满脸憋得通红,眼里含着泪水,语无伦次地分辩:我没有骂GongChanDang,我不是反革命,你不能血口喷人。可是她的声音哪里盖的住高连成,眼看着无法分辩,又气又怒,眼泪唰唰往下流。 罗先河小声问身旁一个农民怎么回事,那农民告诉他,下午劳动休息的时候,不知高连成去跟榴花说了什么,榴花跑去找生产队长,生产队长找高连成过去,接着两人就争辩起来。一会儿接着干活,两人都停下,下工时高连成突然又骂起来,榴花回了几句。两人就又争吵。榴花情急之下,大概说了高连成这个党员还不如坏人,高连成就说她是骂GongChanDang,是反革命。罗天明一听,知道榴花惹上麻烦了。关键是她娘家婆家政治成份都不好,只要一沾上反对GongChanDang,那就谁都没法替她辩护。严重了就能给抓起来。罗天明知道高连成是个浑蛋,肯定是他为什么事恨榴花,在这儿把榴花往绝境里推。他恼火地瞪着高连成,可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办法能帮榴花解脱眼前的麻烦。 这时就听高连成在逼问生产队长:“你说这事怎么办,她骂GongChanDang,这是严重的政治问题。难道就这样算了。” 旁观的人都不说话,大家有点同情榴花,知道高连成不是什么好东西。可是谁都不敢惹上政治麻烦。这时生产队长问:“那你说咋办。” “要报告公社,这是严重政治事件,是反革命事件,要由公社处理。” 生产队长想了一下,说:“那好,先去大队部,跟杨书记汇报一下。”他一眼看见罗先河,就说:“小罗,你看着榴花,一起到大队部去。”罗先河知道队长并不信任高连成,刚好自己是民兵班长,又是外来人,可能比较中立,所以把自己叫上。连忙答应一一声。此时榴花知道自己已经落入绝境了,她反而停止了流泪,愤怒地看着高连成,一言不发。接着扭头跟着几个人往大队部走去。 到了大队部,围观的农民都已经离开,只剩下队长、高连成、榴花和罗先河四个人。大队杨书记不在,秘书小秦说是上公社开会去了。队长就往公社拨电话,一会儿接通了,找到杨书记。队长讲了一下大致的情况,这时罗先河才明白,原来下午休息时榴花找到队长,是向他报告高连成一直想调戏她。高又不承认,榴花情急之下说话不谨慎,反被高连成抓住把柄。但队长不能这么明讲,只是含糊地暗示这不过是寻常男女纠纷。可是高连成突然夺过话筒,用当时流行的政治术语把事情重讲了一遍。这时罗先河愤怒已极,恨不得立即上去把这个痞子踢翻在地。但他又找不到由头。只能暗暗攥着拳。榴花一直静静地站在那儿,既不说话,也不流泪,只是默然地看着远处,好像这件事已经与她没有关系。 一会儿功夫,高连成把电话挂了,说:“杨书记已经请示了公社领导,公社领导非常重视,说这是典型的阶级斗争新动向,是地富分子向党的进攻。今天已经晚了,公社领导指示把她就地看押,不准回家,明天上午押到公社去处理。”说完样子很凶地瞪了榴花一眼。榴花还是那样无言地看着远处,一动不动。队长想了一下,说:“那好,榴花不要回家了,今晚就住在大队部。我去跟你婆婆讲,叫她晚上给你送饭。你们两都是民兵,今晚就麻烦你们两轮流看着她。明天早上送公社。” 这时高连成突然说:“她是现行反革命,跑了咋办?现在就给她上绑。”说着也不等队长同意,就在屋里找绳子,没有找到,一掉头出了房门,大概是到别的房间去找。 罗先河自从看到这件事情起,脑子里就一直一团乱麻。他一直喜欢榴花,可也没什么特别的意图,就是觉得她身上非常富有乡村女人成熟的青春气,想多待在她身边,和她说说话。今天发生这件事,他当然同情榴花,可是他脑筋转得不快,一直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帮她。正在浑浑胡胡不知所措的当口,忽听高连成说要给榴花上绑,不觉浑身一震,一股异样的感觉象电流一样传遍全身。不仅一时僵在那儿,全身一动也不能动。 罗先河在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,有一次看一本小人书,上面画一个地下女交通员被特务逮捕,五花大绑押去审讯,他那时突然有一种被什么东西击中的感觉。他 觉得图画上那被紧紧反绑着的女人特别使他激动。文革前的小人书画得细致认真,一连七、八张画,从被捕、审讯、到送进牢房,女交通员一直是被反手捆绑着。他反反复复不知把这几页看了多少遍。罗先河后来一直不明白,是什么原因使他对女性被捆绑特别动心。他暗中用这本小人书试探了两个较好的同学,发现他们看到女交通员被捕时都无动于衷,很快翻过去。他于是知道这是自己的秘密,对谁也不能讲。从那时起,他就到处找小人书,看有无捆绑女人的画页。后来发展到在小说上看到捆绑女性的情节也会激动,自己去想象那不曾画出的场景,心里便有一阵阵过电般的感觉。长成青年以后,这个潜在的欲望仍然很强,可是他又一直压抑自己不去多想。他模糊地觉得这是一种毛病,有时甚至有一点害怕。这事不能和任何人探讨,只能自己暗中瞎琢磨。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被捆绑,甚至也不敢有这样的奢望。只要偶尔看到一张什么图画,或是一本小说上的一段什么情节与此有关,他就能细细品味很长时间。今天的事发生以后,他一直想着榴花可能要倒楣,并且动脑筋想着怎么能救她,他就是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步。这个自己暗中喜欢,自己心里的青春火焰一直为之缓慢燃烧的女人,会马上在眼前被捆起来。 这时高连成手里拿着一根麻绳进来了,看着生产队长说:“吉榴花是现行反革命,公社说了,要捆起来。” 队长估计这是高连成编的谎话,但他也不敢惹政治上的麻烦。那时谁都知道一个常识,在政治问题上,过激一点问题不大,保守一点却很危险。弄不好把自己牵进去。他只好说:“那就捆起来。” 高连成走到只穿着一件无袖衫的榴花身后,把麻绳理顺,搭在榴花后脖颈上,榴花一直站着不动也不说话,这时感到绳子上身了,她不自主地抖动了一下。但仍然不挣扎,任从高连成把自己反剪双臂五花大绑起来。 罗先河一直僵站在那儿,浑身如同失去了知觉。他现在恨极高连成,爱极榴花,恨不得一脚把高连成踹死在地上。这不仅是因为平时的印象,也是因为在今天的事件中,高连成是一个十足的活流氓,而榴花的冤屈,特别是受冤以后的沉默不语,更表现出她的美丽。可是高连成拿绳子来捆榴花,又让他看到了连梦中都不曾见到过的景象。一个美丽的少妇,倔强地站在那儿,双手反背,五花大绑。他恍惚之中,似乎又忘了整个事的前因后果,是非曲直,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,那就是他平时暗恋的女人,现在以让他特别刺激的方式站在眼前。他如同白痴,呆呆地站着,一句话也不知道说,只是看着被捆的榴花。 高连成捆完了人,拍了拍手上的绳屑。走到罗先河面前,看到罗先河在发呆,他以为这个城里小伙子被这件事的暴烈程度吓坏了,就轻轻拍了一下罗先河的肩膀。说:“小罗,现在吉榴花已经上了绑,她跑不掉。你辛苦一下,看着她。我去吃了晚饭就来替你。夜里就没你的事了,你回去睡觉。我在这里。明天我们一起押送她去公社。”说完又友好地笑着拍了他两下。 罗先河脑子一直处于停滞状态,这时听了高连成的话,隐隐觉得哪里不妥,一时又想不明白。他正犹豫着不知怎样回答,老队长走过来说:“小罗,你年轻身体棒,夜里还是辛苦你看管榴花。现在回去吃晚饭,来时顺便绕到我家里,带点吃的东西给她。她就是反革命,晚上也要吃饭。现在我和连成在这里,你赶紧去吃饭,快去快回。” 罗先河听了这话,脑子一闪,顿时从昏沉中清醒过来。他感激地看一眼老队长,大声回答说:“好,我马上就来。”说着也不问高连成在急着和队长争辩什么,最后看一眼五花大绑直立着的榴花,撒退就往家跑。这时他脑子已经逐渐清朗。无论如何不能让高连成夜里看押榴花,白天也不能让他一个人看着。队长的安排就是这个意思。他飞奔到家,其他几个知青不在,不知上哪儿去了。他手忙脚乱地把中午吃剩下的面条胡乱划拉几口,突然想起什么,又赶紧到灶台点上火,摸出几个鸡蛋煎好,装在一只铝饭盒里。罗先河这会儿心里七颠八倒,什么滋味都有。他少年时就有的梦想今天突然变成现实,一个好看的女人在他眼前就这么被捆起来了。原来那样遥远的梦境,那样不可思议的奇景,竟如此简单容易地就出现了。这使他的心狂跳不已。可是另一种意识又强烈地袭击着他。榴花太冤枉,太可怜,她的生活世界是如此黑暗,如此令人绝望,她最后挣扎的愿望都没有了。高连成这个恶棍,狗!世界怎么是这样的人当道……可是他真是会捆。小人书上画的怎能和他结的绑绳相比!还有,明天怎么办,榴花会被逮捕,就像她丈夫那样吗?我要有机会,一定帮她,一定!他就这样颠来倒去地胡思乱想,心里一阵激动一阵兴奋又一阵难受,同时还有一个清醒的声音在催促他想办法,明天争取帮榴花逃脱大难。 罗先河拿着装着鸡蛋的饭盒,快速绕到老队长家,要了两个黑面馒头。他突然想到队长本来是说要榴花婆婆送饭的,现在不要了。一定是因为高连成把榴花捆了起来,队长不想让她婆婆看到。队长是个好人。罗天明心里突然有了一点信心,大家都讨厌高连成,只要有机会,就能把事情扳回来。 |